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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名字叫做凱洛琳凱薰,出人意料地是這個故事的女主角。考慮到就要出現的暴力情節,你可能會期待不一樣的人,像是蘿拉卡芙特的類型。年輕性感,充滿體能活力的結實二頭肌、大腿綁著槍套,對吧?你就承認了吧!
對,是的,沒錯。我還算漂亮,我有一頭深色長髮,水汪汪的巧克力色眼眸與沙漏型身材。我見過男人對我行注目禮的模樣,只是,這雙大腿可沒有綁槍套。而且首先,我三十七歲了。不老,還不算太老,但早已過了少不更事的年代。
另外還有我過日子的方式,就是在圖書館,研究已故白人男士的作品。我是學者,是喬治城大學語言暨語言學學院的教授。我專攻十九世紀法國:巴爾札克、福樓拜、司湯達、左拉。大學很慷慨地提供我幾乎每年都可以前往巴黎,但大部分的時間,還是會發現我身在校園的總圖書館,眼鏡滑落鼻梁,埋首舊書堆之中。每隔幾小時我就會起身,穿越校園去授課,訓斥想要遲交作業的學生,然後我又會回到書堆之中。我會在四樓我的研究室中一個有陽光的舒適角落,坐進一張柔軟的藍色扶手椅,雙腳蜷在身子底下看書。大多數的晚上,也可以在那裡找到我,喝茶、打字、改報告。這樣明白我的生活節奏了嗎?可以想見,我過的是一種枯燥古板的日子。
但也就是按照這樣固定的規律行事,我才會安排那一樁改變了一切的醫學檢查。
我的手腕已經痛了好幾個月,開始只是偶爾感覺刺痛,後來卻變成直達到指尖的劇烈疼痛。情況愈來愈糟,我的手指變得不靈活,握力幾乎無力到拿不住提袋。醫師的診斷是,打字太勞累,太常縮著身子看書。精確地說──我喜歡精確的說法──他診斷是CTS,腕隧道症候群。他建議我晚上戴護腕,並且調高鍵盤。這有所改善,但是不多。
所以,我才會在一天上午來到華盛頓放射線醫學診所的候診室,醫師替我安排了MRI(核磁共振攝影),以「排除關節炎,並且深入了解狀況。」我的醫師如是說。
那是十月九日,星期三,上午。一切就從那個上午開始。
2
二O一三年十月九日,星期三
華盛頓放射線醫學診所的候診室是個奇怪的地方。它有候診室的標準配備:放著快翻爛的雜誌的雜誌架、平常的面紙盒與特大瓶的按壓式免洗手。但是,因為使用放射線的關係,通往檢查室的門是由厚鋼板製成。上面有個大大的標示寫著:危險!禁止入內──強烈磁場──可能造成嚴重傷害。而且為了確保大家看得懂,標語旁邊還畫了一個巨大的磁鐵,周圍是滋滋放閃的閃電。坐在這裡等候叫號,有點像是等著被護送進核電廠。
我翻開了一本小手冊,介紹診所提供乳房攝影、超音波、活組織檢驗,還有聽起來怵目驚心的核子醫學檢查。然後就是我來這裡的理由:核磁共振攝影。
「凱薰小姐?」
我起身。
一名穿著手術衣的年輕女子帶我通過鋼門,進入一間更衣室。「衣服全部脫掉。」她指示:「這個繫帶綁在前面。」她遞給我一套摺好的紙袍與鞋子就離開了。
我開始脫衣服,一層層的喀什米爾毛衣與麂皮衣料。我一名前男友曾說我天生就穿著冬衣,是說我即使裸體,也像穿著天鵝絨。他倒說到了重點,我經年穿著李子、菸草與紅酒的色調,濃郁的色彩,粉彩不是我的菜。
檢驗師又出現了,解釋了檢查程序。我要仰躺在一個狹窄的小床上,她會把我滑動送進一個巨大的管狀掃描儀,我得保持不動四十分鐘。不可以扭動,不可以眨眼,甚至得忍耐不可以做深呼吸。她遞給我耳塞與緊急按鈕,以防我有幽閉恐懼症。
根本不需要,接受MRI檢查簡直是天堂。從平日上午偷得四十分鐘,來一個溫暖密閉的空間,靜靜休息,有什麼會讓人不喜歡?儀器發出明顯且規律的輕拍聲,讓我幾乎沉沉睡去。
之後,檢驗師再次帶我回去更衣室。她清清喉嚨,盯著我看。「那麼,我們會把造影報告交給威爾札特曼,他是妳的家庭醫師,對吧?」
我點點頭,但她還是盯著我不放,明顯流露出好奇的神情。
「還有別的事嗎?」
「不,沒有。」她不好意思輕笑了一下。「我只是──我的意思是,妳怎麼會那樣?」她舉起手,往後摸了一下脖子後方。
「哪樣?」
「那個……妳知道的,就是這樣。」她再次舉起手。
「不好意思,我不懂妳在說什麼。」
「子彈呀!」她說:「怎麼會有顆子彈在妳的脖子裡?」
很奇特,對吧?人生怎能就像這樣,因為陌生人說的幾個字而整個改變?日後回想起來就會發現,就是這個時候,就是這個時刻,人生一分為二,分成「知道前」與「知道後」的兩個篇章。
但是,我還不到這種程度,我仍舊堅定地活在「知道前」。
我走上K街,準備返回學校,今天秋高氣爽,真是散步的好日子。回到圖書館要花半小時,但不急,我要等午餐過後才有課。MRI檢驗師的那番話讓我感覺有趣多過於擔心,因為顯然,不會有子彈卡在我的脖子,除非我曾受過槍擊,而這件事,顯然從不曾發生,人不可能會忘記這種事。那名檢驗師一定是經驗不足,必定誤判了影像上的陰影或之類的東西。不過,這倒可以成為茶餘飯後的好話題。
我拿出手機,跟家庭醫師分享這個訊息。我喜歡威爾札特曼,他屬於稀有品種的醫師:他會接我的電話,仔細聆聽,而且大多在電話中就做好處方,用不著我直接去門診找他,這多少也是因為我從不生病,因此很少麻煩他。在手腕開始出現疼痛問題之前,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跟他說過話了。
現在,他一如往常仔細聆聽,然後要我稍候。過了幾分鐘,他回到線上,聲音像是若有所思。「我正在看妳的MRI,他們已經用電子郵件寄給我了。那裡……她說得對,那裡的確有些東西。」
「你是說,像是陰影?」
「不,像是一個……像是金屬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它就貼在妳的脊椎上方,有點難以辨識。妳的脖子或肩膀可曾動過外科手術?」
「什麼?沒有。」
「妳知道的,東西有時會掉落,外科器械、鉗子之類的東西。外科醫師可能沒察覺到就縫合,偶爾會發生這種狀況。不過,倒不用擔心,我們可以從X光片看得更清楚。」
「我現在要再照X光啊?」我嘆氣。
「最好如此,我會安排。」
我謝謝他,然後說再見。我的手腕好痛;我一邊走,一邊小小畫圈按摩手腕內側的脈膊位置。要找時間再去做檢查,真是好煩人。原本預訂進行一小時的行程,最後卻會變成耗去大半天的時光。不過,我這學期沒開太多課,還是找得到空檔。況且,我也不禁好奇起來。
那天晚上,我回爸媽家吃晚餐。
我等到大家都坐定了,酒也倒好了,才發表我的故事。「哎!你們絕對不相信我今天上午看診時所發生的事,真是怪透了!」
「哦,可不要又是妳的手腕毛病吧!」媽媽問道:「狀況有沒有比較好?」
「沒有,不過醫師仍在設法查出原因,了解護腕為什麼沒有用處。我今天上午做了MRI──」
「再問一下,是哪隻手腕?」爸爸打岔。
「右手。」我舉起手。「不過MRI檢查了整個上半身,了解有沒有什麼腫大或是脫位之類的。就在我要離開時,檢驗師過來找我,一副很興奮的樣子。她問我──這真是太瘋狂了──她問我:『怎麼會有顆子彈在妳的脖子裡?』」我故意戲劇化地停頓一下。「有子彈在我的脖子裡,你們想像得到嗎?」
要非常了解我爸的人,才會察覺到他瑟縮了一下。他的下巴一緊,一個非常細微的抽動。我瞄向媽媽,她垂著頭,異常專注在她的雞肉派,她用叉子猛戳盤子裡的豌豆。
兩人都緘默不語,完全不是我期待的反應。
「天哪!」爸爸終於找到話說:「妳怎麼回答呢?」
我對他投以怪異的眼神。「我當然是說,她一定弄錯了。做掃描的時候必須保持不動,但我一定是動了,或許因此造成影像模糊或陰影。」
他點點頭。「對,嗯,聽起來妳有過一場大冒險。」他轉向我媽。「雞肉派真是好吃,再給我一點吧?」
他們繼續吃。
「就這樣?」我質問:「你們的反應就這樣?我以為你們兩人會笑翻天哩!」
「呃,妳自己說的呀!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檢驗師弄錯了。」爸爸說。
「親愛的,我們只是很煩惱。」媽媽接著說:「我不喜歡想到妳受罪,一直希望妳這手腕的問題能盡快解決。」
我嘆氣。「我也是,所以現在我得再去照X光,我得全身上石膏,他們才能好好幫我攝影。」
爸媽互換了一個眼神。
「說笑的啦!我沒事。」
媽媽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麼,卻又改變主意。大家繼續吃晚餐,話題轉向一部他們剛看的馬龍‧白蘭度舊電影。只是,爸爸在替大家倒酒時,手卻顫抖了。他察覺到我盯著他的手,就佯裝彎腰拍拍狗兒。「年紀大了。」他回座時說道:「就要年老力衰了!」
當我們起身離開餐桌,爸媽之間又交換了一個眼神。結婚多年的夫妻會發展出自己的語言,用不著說話就能溝通。雖然我無法完全解讀他們交換的訊息,卻足以了解他們決定對我隱瞞某件事。
(待續)
【延伸閱讀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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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《在我脖子裡的那顆子彈》
出版社:皇冠文化
作者:瑪麗露易絲凱利